买活: 第256章 土豆救不了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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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爷呀!你恁地狠心呀!这花痘子发了个没完没了呀!天爷啊!”

    悠长而嘶哑的声音,随着青色的烟气一道飘上了云霄,头戴着白布的女人在坟头晃着身子,抱着新立起来的墓碑干嚎着,“我这苦命的儿哟!我这狠心的哥,你咋谁都不带,就带了他去——”

    在她身后,村里一片死寂,正值饭点,但烟囱里飘炊烟的人家都不多,今年开春时这波天花,要比去年秋后更严重得多,原因并非是百姓们所能了然的,仅仅从结果来看,李家村死的人要比去年多得多——狼都从山里下来了,发天花死的人,菜人市也不收,有能力将他们下葬的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能用草席裹着,刨个浅坑埋了,白日里埋下去,晚上就被狼挖出来吃了。这些狼吃得肥头大耳的,一个个壮得像是小牛犊,县里又安排了猎户,来给他们下套子,打死了几头狼,带回去给老爷们吃。

    “以后死了人尽快烧掉!”

    县里的老爷们是这样说的,带着对这群愚钝农户轻微的厌恶,“死人埋在那,也会传染!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疫病死的人,必须烧掉!”

    说得倒是轻巧,但哪来的柴火?刚过了一冬,正是枯藤发新枝的时候,这时候砍柴烧死人?村里活人都知道不能这么干——今年若还歉收,那树是要留着吃树皮的。要说出去买,哪来的钱呢?

    不是不知道怎么做,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一家人里,晚上死了爹娘,白日里儿女擦擦眼泪还要去地里,种到自己发病的那天,死似乎反而倒成了解脱,死了至少不用想该怎么活下去的事了,这在如今来说,实在是很大的难题。便连村里的李地主一家人,也在这一轮疫病中死得都差不多了,他们家是这轮疫病爆发的中心点,第一批染病的农户,当天多是去帮他家修瓦房去了。

    李地主家,他自己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嗓子也哑了,大儿子早年去了,儿媳妇幸免,在家守着大孙子,没有改嫁,要为李家‘挣一座贞节牌坊’,但这一次大孙子也没了,哩哩啦啦,家里十几个人没了一半多,具体是为什么,家里人讳莫如深。村里本就四五百人,去年死了数十,今年又死了百余,一下便显出衰败的气象来。现在村民彼此见面都离得远远的,用袖子捂着嘴说话。

    “伯娘,该回了,天晚了怕有狼!”狗栓头顶戴了一顶孝帽,在背后劝着,他倒是又长高了一点,脸上也有了肉。这几个月来各村的不幸,反而成了狗栓的机遇,他们一家三口种的是真正的牛痘——而且是很快就种完了的牛痘,登莱这里的人口连巡抚也没数,发放到各县的疫苗是不够用的,除了县城的百姓那两日多数都种了,其余各村的能赶这个巧的人并不多。

    还是和以前一样,深山里的村子,便当做没这回事,继续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他们那里的消息也很少传出来,只有县城的货郎时不时地去串串,他是早就种了牛痘的。而这些近县城的村子,便是家家关门闭户,熬过这一波再说了,这期间他们是不愿往县城里去的,有一点空余的时间,必须把死人的田也一起耕种了,否则秋后便怕没有得东西吃。

    而狗栓这样可以到处去报信,可以帮着照顾病患,可以背着尸体去乱葬岗的年轻佃户,便是前所未有的吃香。这两三个月,至少饭是可以尽量吃饱的,非但他,连狗剩和小妹都有事做,有饭吃——有些人家,一家都死绝了,他家的粮食谁来偷?自然是有胆量进疫家们的狗栓一家。他们吃得也心安理得,后事都是他们料理的哩!求几顿饭不多罢?

    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有人不断地在染病,今年的地是怎么都种不完了,以往各家佃户、农户还会去扯扯田里的杂草,今年哪里照顾得过来呢?再者天气也十分干旱,麦苗长得很不好,河里的水位还不高,今年是真不知道能漫灌几次,没了壮劳力,担水浇田都显得很不现实。

    狗栓这几个月来,到处地去料理后事,还为村里人跑腿去县城传话买东西,见识比过去十几年都多,而且能吃得饱,脑子要灵活得多了,他比李老爷家的大太太更操心今年李家村的饭辙:李老爷已经半废了,成日里痴痴傻傻,半疯不癫,病了以后走路都是拐着腿,在自家瓦房门口乱转,嘴里说的都是胡话。骂他们家不该起这瓦房——都是这瓦房的风水不好!风水先生害了一家人!

    今年李家的佃租不用说是收不上来的了——李家唯独就剩了一个疯子老爷,一个寡妇大太太,两三个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收得了佃租?只担心着别被人乘夜放一把火烧了屋子,把田契毁了是正经。

    但没得佃租,不代表所有人就都能吃饱了,这个月若还不下几场雨,麦子一亩地能收个百斤那都算是多的,一家五六口人,守着十亩地,能打到千斤的粮食,够吃什么的?一个人一年只吃两百斤粮食?绝不够的。

    若是连百斤都没有,那就还是拉饥荒,这已经是连着拉了几年的饥荒了,以前听人说,拉饥荒是人多地少,吃饭的嘴多了,粮食不够。可这会儿人死了,地多出来了,谁种呢?!这个天候,怎么能不饿死人?

    “听说,县里来了一批土豆,一亩地,能种四五千斤。比麦子还耐旱哩,叔。”

    二堂叔一家也死了孩子,但侥幸壮劳力没死,那么就不算是太伤了元气,狗栓摘了孝帽(这孝帽过去几个月反复使用),拿布绑在脸上去和他商议,“村里那十几亩撂荒的地,草比苗高了,也打不了什么粮食,不如去县城领了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回来种了,是好是歹打一棍子再说。”

    二堂叔对狗栓的提议不置可否,含糊地说,“那是青头贼的种子哩……”

    去年的天花,便是由青头贼的疫苗而起,尽管那是假的,但似乎也带来了不祥的印象,让村里人对青头贼的东西有很大的戒心,尽管狗栓一家接种了牛痘后,的确没有染上天花,但这份好处既然没被他们分润到,那似乎就不能算是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二堂叔说的是另一件事,“狗栓,现在李老爷家算是绝嗣了哩,总是要过继一个的。俺们老李家现在就数你最出息,最有见识,二叔觉得该你过继进去,把俺们李家的大梁挑起来。”

    狗栓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老爷家的一份子,一时怔住了,“二叔,我还有弟妹呢!”

    村里的过继,那是很当真的,狗栓过继给李家,做了李家的少爷,狗剩和小妹便只能自己谋生了——他上头还有个李老爷没死,还有个大伯娘看着,敢把李家的钱花在弟妹身上?那谁都容不得他!

    “头前说的那个张家,他家的童养媳也死了,小妹过去不是正好?狗剩也十二岁了,该担当起来,难道还能饿死了他不成?”二堂叔不以为然,“栓,你要想清楚,村里这回就数俺们老李家死的人最多,王家、曲家怕不是都要欺负起我们来?本来水就少,今年还能由俺们头一家浇地么?你既有本事,那便该立起来,为俺们老李家当了这个家!”

    本是来商量种土豆,最后却说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过继上,狗栓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有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奈——土豆看来是种不成了,连二叔都不支持他,到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这土豆良种本来就是要抢的,要想种的人家多了,才能请来田老爷,还要去海州请,本就艰难,而且说是土豆的时令得赶冷天,天马上就热起来,夏收这拨赶不上,怎么也得等到秋后,秋后……今年的收成够吃吗?若不够吃,那连种土豆的余力都没有,恐怕大家都得逃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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