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 1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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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没睡多时,天蒙蒙亮,便被人催促叫起。家中除了女使奴仆,又多了不少车马,里头下来十数个高官的内眷,通是有诰命在身。年长的足够五六十、年轻的也有二十岁数,都穿戴了命妇衣冠,大妆大扮,喜气洋洋地来与她做娘家人;她们带来的仆妇女使也有头有脸,一家几个,便填塞得此间屋中快要搁置不下。脂粉香气充盈内外,直要冲到九霄上去。

    这样的热闹中,应怜被安坐在妆镜前,由心灵手巧的梳头娘子一面唱吉祥词,一面从头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将长发绾绾结结,一丝不苟地高盘起——未必有多么好看,戴上那亭台神仙环绕的镂金冠时,却意外的合宜。

    然而头冠太重,仍然压得她脖颈酸疼。

    妇人们又拿来成套的金玉牙翡,点点缀缀,摆弄在她头上;又有女使长捧着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铜镜,映在后脑勺上,以便她随时可瞧见后头凤尾似的繁丽花结。

    镜中人望镜中人,层层叠叠,像要直望进无穷的心底里去,教她忽然想起一些事。

    如今这样新嫁的场面,这顶压得头疼的冠,她也曾料想过的。

    头一回是在十岁头上。那会子还是个梳双髻的丫头,应栖也不知如何,与她闹得不睦,便说出话来吓她:“你是不知,新嫁妇的头冠有多沉重!像咱们家这样的,若要嫁时,便要戴七八十斤的头冠!我见过一个妇人,她就戴着这样的冠,结果到了夫家,人家掀开轿帘,她的头就咕噜噜滚出来了,只因那冠压断了她的脖子……哼哼,再有几年你便要嫁了……”

    她年少无知,当真以为自己也要被这么压断脖子,便摸着脖颈吓得大哭,嚷到母亲跟前,说再不要嫁人。

    也是那时,才小小少年、远没有如今这般高颀的元羲头一回与应栖争执,脸面都争红了,捏着拳头几欲要打的架势,被小厮们拉开,还怒道:“兄长只不该吓她!你晓得她胆量本就小……”

    末了是元羲做贼似的,悄悄偷出了自己母亲刘氏当初婚嫁的头冠,摆在她面前,依旧红着脸,说话腼腆得蚊子哼似的,“哪有兄长说得七八十斤,不过二三十斤沉,重是重些,何曾压断过脖子……你戴上瞧瞧?”

    那冠灼灼生辉,她好奇地戴上,太过宽大,便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再瞧不见少时元羲已隐约有情意的眼眸。

    后来一朝事起,她辗转到了吴地。青玉阁里,折柳也曾挖空了心思,百般地诱哄,说到嫁娶,很是煞有介事,“只是外头名声不那样庄重,实则都是一样的,牵巾坐床、合卺撒帐……般般皆有,那郎官也需将你做正头娘子视之,你一样嫁夫找主,吃穿度日,哪里过不得了?且如今无论怎样,你的名声也已坏了,不趁此青春,为自己挑个可心的,难道挨到年老落魄时,挨饿受穷,还得做那不要钱的娼。妇么?”

    那时泯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嫁娶之念,真正领悟了与元羲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晓得自己像只没头的苍蝇,在污秽的溷厕里团团乱转,寻不到出路是绝望、寻到了出路也还是绝望。

    只是未想,那光照进来时,是以她

    从不曾预料的方式。

    宗契拉着她,一步步将她拽出泥淖,洗净她脸上污浊,拍落她身上尘土,教她如今想来,都还欢喜得颤抖。

    从此心中又萌生了一念:若是有朝一日,真与他能结良缘,二三十斤的头冠与否、鞠衣与否、诰命与否,她都不在乎了。那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宗契一人而已。

    命妇们团簇着她,妆扮得比平日又艳丽,夸赞欢笑不尽;又曳开深青鞠衣、团花帔子、缂丝却扇,这样那样的叮嘱后,这才搀着她步上从门廊直铺到中门外的红毡,仿佛她是十分易碎的琉璃彩瓷,从一双手送到另一双手,一直送上了迎花担子。

    绸帘放下,应怜听见了轿夫吆喝索要利市、鼓乐锣鸣喧嚣喜庆,众多呼喊的、讨彩的、唱喜词的人声中,间或夹杂了一二道熟悉的清朗声线,那是来迎新妇的元羲。

    果然却扇掩面,她只一闪而逝瞥见他绯红的朝服,似乎幞头旁缀了一枝花朵,却未细看那是什么。

    一会儿,讨得了利市钱的轿夫长喝一声,起轿开道。应怜将却扇搁在膝头,默默地坐于轿内,与轿外马上的郎君,去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迟来的亲迎礼像是报复一般,比所料场面豪奢更甚。元府车马盈门,顶着晌午热辣的日头,各个大小官员穿着严严整整的官袍,位重的先入堂得了席位;卑微的排着次序,等在门庭之中,只为亲自道一声喜,捂得热汗直下,却仍喜逐颜开。

    这一切都与应怜无关。她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只端然持那一柄却扇,凤头丝履踩过门口的谷豆,跨马鞍、坐虚帐;热热闹闹中,却扇被人拿走,顶头又盖上了一方罗帛的盖头,生花翠草、鸳鸯和鸣,晃眼的金红锦绣。

    应怜便如头一回偷戴刘氏的喜冠,被辉彩遮住了眼,除了人裙袍鞋履,其余什么也瞧不见;直待一杆喜秤挑开盖头,头一个入眼的,不是元羲、不是傧相,也不是欢笑的宾客,却是一脸勉强挤出笑意的刘氏。

    刘氏那笑,涂了口脂的嘴唇上扬,擦了妆粉的脸面抖动。深凹的眸子里,却有类似厌恶仇恨的东西。

    应怜漠然视之,心中平静地想:是了,她恨我。她怪我,怪我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依旧不在意,甚至对这位曾参与构陷她父亲与兄长的妇人,以高堂之礼,拜了一拜。

    她不是非得恨一个人。恨是掩了双目的力量,凭借着恨,人将一往无前而盲目偏执。

    填筑于她心中的,是宗契给予她的过往,是另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借此在长夜中望见了前路。

    却扇重又回到应怜手中。她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步向新房,坐于撒满了金银彩果的床帐中,已是喧嚣沸腾,忽又闻得外头一阵动山震海的呼声。

    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皇帝亲临了。她默默地盘算,抬眼仔细瞧,依稀于荧煌的灯烛光耀之中,窥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约摸入了戌时。

    命妇们俱已离开,只有女使仆妇守在此。应怜命人打听堂前的事,仆妇欢喜激动地回来报道:“是官家亲临,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宠!”

    她笑着点头,将撒帐的金银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赏赐些;又遣散了众人,教她们各自外头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渐夜深,沉香龙脑之息渐浓。时间随着庭院中的更漏,一点一滴地过。入戌时、出戌时,又入了亥时。寂寂人定初,本该郎君回房,可前头不知何故,另有一种吵嚷之声,不大和谐地钻入她耳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应怜毫无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点头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后半夜再来侍奉罢。”

    雁回腾地转回精神,红着脸臊搭搭地答话:“哎,娘子……噢不,夫人,奴还是守着夫人。”

    “日子长得很,有你守的。”应怜不理睬她心中盘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走了。

    外头已是夜露升腾,月愈发地明朗。应怜默默于床帐里坐了一会,又起身,缓缓踱行,来来往往,听着那一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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