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 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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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想多泡会儿澡啊……”

    姜偃托着一套新衣刚进门,就听到屏风后面的禾川拉长调子小声又黏糊的叹息。这语气让姜偃感到新奇,加之近日来禾川功课进步飞快,这点小小请求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随口回:“想泡就泡,撒什么娇。”

    她自觉语气相当温和,哪知里面却哐当一声,接着便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挣扎的动静,半晌才听禾川开口:“君、君上……怎么在这里……”

    “不然是谁在这?”姜偃奇道,一面径自去屏风后面找禾川,哪知她刚转过屏风,就见浴桶里人影一闪钻进水里,好一会儿才有颗脑袋顶着洗澡用的浴花冒出来。

    姜偃:…………

    这又是在闹哪出。

    那“浴花脑袋”又冒出来些,露出俩湿漉漉的眼睛:“还以、以为是聂乔回来了。”

    他瞳仁原本就黑,这会儿浸了水汽,越发显得眉目盈光,只不过眼尾和两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声音也闷闷的不似往日活泼,姜偃手比心快已然探过去摸他额头,触手像是摸到一块在沸水里翻腾的火炭,这人显然发热还未退。

    禾川被烧得有些懵,又冷不丁在浴桶里被姜偃摸了脑袋,瞬时僵成一块湿哒哒的木头,只觉得附在额头那只手凉凉的极为舒服,他贪图那丝凉意,又不敢妄动,落在姜偃眼里就成了一只懵懂胆小的落水小狗崽,俩眼睛愣愣地看着自己,还挺可爱的。

    姜偃心里一软,语气却有些焦躁:“你怎么回事?”

    禾川发着烧,反应也比往常慢半拍,听到姜偃问话以为是不满意他洗澡竟耽误了这么许久,当即开口解释:“君上先避一避,我这就穿衣出来。”

    他答非所问,姜偃也不想做多解释,左右生病的人不能多泡水,当即扭头去外间,走出去才发现拿给禾川的衣服还在手里托着,听里面的动静那人似乎已经从浴桶里出来了,她不好再回去,只隔着屏风将衣服抛过去:“接好!”

    秋冬的罩袍宽大厚重,一抛之下当空展开成巨大的影子,禾川刚穿好里衣,冷不丁一坨布料兜头而落,他眼尖认出是姜偃方才手里的衣服,偏偏那人扔东西扔得毫无准头,眼看就要掉进身旁浴桶里,禾川手一长倾身去接,奈何肩上有伤,脑子也被烧得不甚灵敏,忘了自己脚还湿着没擦干,当即连人带衣服,囫囵跟浴桶正面对抗了一遭,咚得一声闷响,好悬没把门外的姜偃吓出毛病来。

    她隔着屏风喊了两声“宣儿”,没有回应。往常的禾川十分嘴碎,若是在姜偃面前磕了碰了少不得哼哼唧唧几句,眼下居然没了声响,姜偃怕出事,当即让守在门外的聂乔进去察看。

    聂乔一进去就被扑倒在地的禾川吓出半条魂,难为后者在看清来人时居然还不忘嘱托聂乔帮自己整理好衣裳再抬走,想来是最初跟姜偃相处时,被对方随时随地舞刀弄剑坦诚相待的行为被迫领会了羞耻之心。

    然而禾川被羞耻心激发的身体动力着实有限,高热和摔碰让他很快又陷入昏迷中,等再次从不安的黑暗中挣扎着睁开眼时,看到的居然是橘色灯影下伏案而坐的姜偃,她盯着手里的一块黄铜刻钟,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自从知晓“夜巡游”不会出现在国君府邸之后,禾川便习惯在房间开半扇窗,想来是他突然晕倒这事让姜偃一时没顾上那扇窗子,竟让它大喇喇地开到了现在,细长的月牙挂在窗棂上,月光柔和了灯影,从禾川的角度看过去,那人的侧影居然显出几分不该属于上位者的温婉。

    姜偃此人,从禾川见到她的第一面起,给人的印象就是把肃正和端庄刻在骨子里的人,哪怕是家变的那个血腥之夜,浑身萧杀之气的姜偃也是个连头发丝都写满了雅正二字的君子上人,而禾川此刻望着她,忽然就想起日前姜偃教他的那句“君子有容,婉婉有仪”来。

    中间似乎还有两句,姜偃念过好多回,他也跟着背了好多回,但是在这个月色皎皎的深夜里,在他轰鸣的耳晕目眩中,印在眼睛上的、刻在脑子里的,竟只剩下“婉婉”二字。

    虽然他烧得要沸腾的脑仁告诉他不该将“婉婉”如此缱绻地用在姜偃身上,可禾川管不住自己,不仅如此,他还有好多更加不该的词汇冒出来,想要所有美好与温情都一股脑裹在姜偃身上,他呆愣很久,才迟缓地意识到——我这是要死了吗?

    危机四伏的太和城,学不完的君子礼仪,记不住的武学招式,分不清的公侯世家,走马一般地自眼前晃过,落点定格在姜偃垂目凝视刻钟的眼睫上,那里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倦鸟归林收拢的翅膀,颤巍巍地,扫在禾川心上,让他想起许久不敢想起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

    在意识到这个事情时,禾川便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好在不等他自己跟自己打一架决出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姜偃已经先一步从沉静中有了动作,她把手中的刻钟往禾川那边扬了扬:“你前些天,就是用这个东西差点把自己逼死吗?”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意,但禾川对姜偃的情绪太熟悉了,细微的语调下沉就能听出她隐藏的愤怒,只不过这次却不知道怒从何来,加上本身脑袋就昏沉沉的,目光随姜偃的动作挪过去,一时呆住了。

    他张口结舌,终于在姜偃发作之前说出话来:“我很小的时候偷偷跟阿爹去找易物司的大人换东西,见到那人的编笼里有支发簪,木刻的,尾巴上缀着细细的流苏,阿娘戴上一定很好看,我就求阿爹换这个给阿娘,可是阿爹没有,看也没看一眼,跟那人换了块粗盐疙瘩就匆匆拉着我走了。我那时候小,想着阿爹不肯换,等我长大了能干活,一定挣个发簪给阿娘。”

    他说话声音很轻,姜偃积聚一整晚的怒气好似被他这几句话扎了个洞,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还是不由得问:“那你挣到了吗?”

    “没有。”禾川抬头看了一眼姜偃,他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眼睛都是红的,“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工筹去换东西,背编笼的还是那个人,那支发簪也还好好地在那里,我看了好几眼,可是下了好多天的雨,屋墙塌了,我只得换了砖土修屋墙。”

    簪子的故事显然还有后续,果不其然禾川抽了抽鼻子,又道:

    “我们修好了屋墙,天气也好起来,庄稼比往年长势都要好,阿爹说肯定是个丰年,等交了粮食便给我和小妹换芝麻糕吃。”

    “那年果然是个丰年,我不要芝麻糕,只想给阿娘换簪子,我赶着车去交粮食,却不知道粮库竟也有狼,驴子受了惊,拉着车子狂奔,稻谷撒了一地,我追上它,气急了用鞭子打它,它却缓过神不跑了,我心疼撒掉的粮食,又心疼拉车的驴子,一边打一边哭,它闯了祸,我要是不打它,别说簪子,我可能连它都要没了。”

    这结局一点都不意外,但是姜偃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粮库会想法克扣蓄民上缴的粮食数额早就是不宣的规矩,即便没有狼,也会有风有雨有各种看起来合理又不合理的法子。

    她该说当初制度就是这样定的?干活的牛马只需要吃饱不饿,不需要有多漂亮。大家一起灰头土脸一起拼死劳作,毕生被一口吃食、一片避雨的屋瓦吊着,没有差异没有攀比,便永远积极永远顺从。

    可是若蓄民与牛马无异,为何又要让他们见到漂亮的发簪呢?

    制度的制定者也知道,下民也是人,也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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