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10、吴山点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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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那会暑气渐消,总睡不好,天天待在楼下无所事事,晚上睡不着,白天支着胳膊打盹,江依那时候叫人过来请我,我一个人,悄没声响地走过一扇扇书阁,隔着几面帘子,她就在桌边靠窗的位置静静坐着。

    初见她时便硬要挽我的手,嘴上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一个劲儿地套近乎,脸上笑得甜蜜,说的话也好听。如今又是什么歪理,她模样上风平浪静,大冬天摇起手腕扇扇子,不知道心底在盘算些什么。我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她了。

    “你方才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解释清。”

    江依一脸无辜道:“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听你的?”

    “好。”我边点头边挣开她,转身往门外走。

    江依拉住我的衣袖,说话间她被冻得呼出白气,“方才没看见吗,门早上上了,你去哪歇着去?要在街上大吼大叫吗?”

    “我不嫌丢人,我就当街躺着去。”自觉脸被她盯得发烫,光再亮些,一定能看出艳彤彤的红,我想出去吹吹冷风,门被推开一条缝,很快让风刮得开到了顶。

    “外头天寒地冻,别死在我门檐下。”江依规劝道。我力气比她大一些,她拽不动我,见我执意不留,抱住胳膊往廊道里退,“书文,听话,别下我面子……我跟你坦白,我坦白!”

    我转向她时,身后那扇大敞的木门被风重重合上了。门板直撞我的背,我被从后面推了一个踉跄,江依伸出胳膊架住我,我抬头,好像外面的风声一并刮进了脑子里。

    勉强站直,一圈一圈缠好发带束起散乱的头发。这都什么事啊?

    “那好,我问你,涨什么,我的租钱,这个我知道,那后来你说的几个月,什么几个月?你知道什么,我又知道什么?是不是你跟她串通过?”

    我很平静,一向不争不抢心平气和,只是当下胸闷气短,说话的语气重了一些,表现出来就成了逼问和诘责。我是很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

    江依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头开始给我解释事情的原委:“我总想着你出身不高,装傻势必藏拙,底子是聪慧的,可到了后来,我发觉你头脑是真的不行。不妨好好算算,你每月要上交的钱,一是地租,二是房租,三是赋税,赋税奇高,原因在哪,一是女人,二非京户。让人看你的情况定租是份如假包换的照拂,除此之外我没有干涉你任何私人的事,再几个月是我要回趟老家。还有,冬季一过,春天夏天来得快。我们认识快一年了,算算日子,我要记得送你一份礼物,就这样。”

    “至于我说的那些不吉利的,是有事要跟你坦白。”她抬头看我几眼,又眨了眨眼,视线飘忽,似乎搜肠刮肚,要努力编出什么借口。

    她最后再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说了你不要怪我,你懂事得早,知不知道当年出钱给你娘亲——”

    “猜也猜着了。”我打断她。

    我不信她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在为数不多的同床共枕的日子里,我真心把她当做姐妹看待,至少在我看来,她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亲密无间的朋友。她解下衣裳的时候,在我面前梳洗打扮的时候,那个招摇的宝蓝锦袋,从头至尾遮掩不住的神情……因为知道她对我好,一直念着旧时恩情,只当缘分使然,不想让她误解我的好意,与她相处起来更信任也更依赖。我很局促,她一直在我身边宽慰我,到后来就什么都跟她说。

    “多谢你好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不能这样。”

    她似乎很在意这个,歪头问我:“怎么不能,你之前还说要以身相许呢。”

    “我没说过。”这个我真没说过,也没想过要那样报答。我原本是很想报答她的。

    差点被她绕进去了,我说:“先不谈这个,明明是我在问你的事。”

    江依道:“背着你打探消息是我不对,好歹也算帮衬过,再夸大些不就是恩重如山吗,铁板钉钉,总不能不认吧?”

    我没有不认,“是气你瞒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事,都是你在背后推助,我是很笨,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靠在门边偷听到这些比被你当面骂还难受……”

    “谁骂你,是你执意要问。”

    黑土轩小食肆的门墙是整条街最矮的,它有全汴梁最不起眼的铺面,要的就是薄利多销,能有几位熟脸照顾营生,遇到流游此处的百姓白给盛一碗茶水,一锅热汤面。我这的东西几文钱一大碗,勉强维持下去,其实是不挣钱的。

    江楼落地的那几天里,京中权贵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将她门前堵得严严实实,到底谁利用谁还不能妄下论断。请得动各色人物过来撑场面,可见江依很不简单,原本只是以为她太有钱,巴结的人自然有如过江之鲫,最多只是她家族兴旺强盛的凭证,现在看来绝非如此。如此往下推,推到我身上,那些给钱爽快的食客、延期补缴的税款、来来往往捧场的生人面孔、西市长街上的莲灯朱火、柳大人、李公子、还有她这个人,我身处的这栋楼,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像在透过我看着谁,把我看得极其通彻,视线凝在一点,势要将我琢磨出一个窟窿眼儿。走廊尽头是暖融融的灯火,那束光亮变得昏黄不定,火苗跳动,焰色沉暗,从侧面照亮她的脸,那双嘴唇微微张开,下唇有一点发白的亮光,随着烛光摇动一闪一闪。

    我避开她往里走,想把她的话堵在舌尖,“你这样就不怕家里人跟你算账?”

    “连娘亲给你的东西都能随意当掉,书文,你凭什么说我?”

    我从没跟她说过这事,刚想开口问,马上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早就把关于我的一切大事小事打探得一清二楚。家中近况和我这个人都是我的苦处,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等到断断续续地趁着无处倾诉的低落情绪占据上风时一五一十跟她说完了,却还是我的不对,她竟然早就知道,还若无其事地附和着,明处打探,暗地窥私。

    江依随我上了楼梯。我关上门,迟迟不肯转过身去,她走过来将我的肩膀用力按住,半是安抚半是胁迫,“床上有两个枕头,小炉里掺了安神香,你不如先歇下。”

    她有错在先,可我不是什么刻薄无情的人,知道外面天冷,房里暖和,两个人分别洗漱一番,各自上了她的床。我在里面,靠墙,脸对着墙面后脑朝人有点不大礼貌,于是平躺着,等着看她还会不会服软,至少说句承认的话,说她错了,再道个歉,我很通情理的。

    她显然并没这个打算,也没指望真能跟我道歉,“你说话也真是挺气人的,我见过不少难为你的人,怎么待他们那样和气,任打任骂的,独独对我这么不好。”

    不知该如何反驳,我不会当面与人争吵,骂不过别人,也不会讲道理,遇事只想息事宁人。这样无所谓的心境偏偏想让她解释清楚,大约是不想失去。

    “其实我明白。”江依翻过身,侧过来对着我。

    她勾起一绺头发团在指尖,一圈一圈自发梢缠起,“我明白你在气恼什么,你很好,没过多干涉,只是尽量帮衬。一个女儿家独自闯荡,就算你愿意吃苦,也该多为小桃做些打算。至于我,我不重要,不管你信不信吧,一个恋慕你多年,自始至终一心一意,一直捱到今年年中才得以与心上人相见的人,还是个瘸子,能有什么企图?能把你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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