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21、沉月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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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繁华地界,一年四季热闹非常,夜间灯火通明,游船叠荡,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依带我去吃油酥面和花鼓鱼,街上店面半开半合,出入随意,点心式样繁多,可供食客蘸料作画,每个笼屉旁列开一排专用的细柄刻刀。

    和店家说起以花入馔的食方,谈天误了时辰,闭城门前来不及赶完剩下的路,只好多在外面留一天。

    江依丝毫不在意时辰早晚,出门前同我商量时一刻都不愿耽搁,这些日子可看出来了,就是出来玩的,一点不着急回家。沿路边走边吃,游船赏花,打春被耗成了上个月的事。包袱越来越沉,天渐渐回暖,近海处风也柔和,后半夜关好门窗,被子不用多盖,一床足够。

    一人行路做不到这么自在,多亏大小姐挥霍成性,钱跟油矿一样开个口直往外冒,劝她省一省,不听,报复似的全花在我身上,好在大道通阔,官府陆运的专道造福了途径南北的商队和行人,往来便利,到哪都能雇到车马车夫,初春不冷不雨,缓慢行路。

    江依仍旧以礼相待,不曾逾矩,上街出门吃饭住店都叫我书文……又叫书文,女娲娘娘兰质蕙心,心中巧思缠的是苏州绣线,福泽万代,泥娃娃出个声未免太过轻易。唇舌轻动两下,书文书文,每日要念一千零三十二遍,配套的神色端正纯直,我不好不应。

    书文什么意思,天地沙鸥沧海一粟,兴许别人也叫这个呢,一听人喊就先在心里认了岂不自作多情。可我记性好,实在不想听见这两个字,应该换个名,或是换个称呼。

    “不许这么叫我了。”我说。

    “怎么叫你,墨娘子,好姑娘,掌柜的。”她在街上大喊,也不吵,放开嗓子踮脚叫我,故意让别人听见。不年不节的,一条街东西南北往哪边走都是人挤人,跑不开。

    我说:“你小声些。”

    江依凑到我耳边问:“之前谁说称全名显得很凶,马上要挨骂,偏让我叫这个,难不成要叫姐姐才显得恭敬吗?”

    “换一个。”人潮汹涌,我没转头,让她拉着手拽着胳膊继续往前走,“江依不也是全名。”

    她想了想,抬头望天,忽然转过身,眼睛一亮“还不知道我的字吧,一会儿告诉你。”

    苏州的旅店雅致,空给我住略显铺张,窗户外有龙头船,几只木舟连成长长的一条,上面放着灯,底下映出一条龙,贴着水面游来游去。

    江依搬过凳子,拉起我的手,腿面当桌台,掰开手指在掌心划笔画。

    “凭月,江凭月。”

    几个月来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端详她,不远处摆着天青色的茶具,纹饰巧致,瓷器反光,她心烦气躁时会做绣工,蓄短点的指甲,上面涂了亮油,清透渐粉,也是澄莹透亮的。

    “平白无故的‘平’还是萍水相逢的‘萍’?”我的掌面太钝,上半边茧子重,认不出描上的笔画。

    江依正过身,腿挨着腿坐好,压上手心重新写了一遍。笔画很多,我的手不小了,莲花瓣一样的粉指甲一寸寸顺着掌心纹路往下走,心字底最下面的那道钩落在了腕脉上。

    “心上冯,凭槛云还在,攀松鹤不飞。何曾有别恨,杨柳自依依。”

    “名字出自这个诗吗?”

    “我娘瞎取的。”江依眼睛亮晶晶的,笑着摇头,“好听吗,喜欢就叫这个。”

    “不会听不惯吗?”自我们认识,一直叫的名字,偶尔偶尔两声姐姐。

    她搓搓我的手心,像把描上的笔画抹去,“叫一叫,叫多了就习惯了。”

    “那就,凭月?”逗她玩的,语调太轻佻,平时去巷子里看猫,喂食的时候也这么叫,一声调门高,之后小丘下坡,一声缓缓悠悠,最后往上一勾,小猫就竖着尾巴慢慢出来了。

    “在!”她把一只胳膊抬得老高,掌心斜对屋顶。

    “江依。”

    “在。”另一只手也抬起来。

    “依依。”是友人常用的小名,她特别讨厌这个。

    江依双手攥拳,隔空捶我,“不许啊,没大没小。”

    “如清姐姐能叫,我为什么不能?”

    “叫她还叫姐姐,怎么不见这么叫我?”

    不提就是不想听,提了就是想听,想听自然要这样叫了,就这样叫了,叫多了叫少了也不行,嫌不够真诚。等爬上床,她已经靠着墙在等我了。捯过被子扶着她的肩,还没叫呢,江依背过身把脸蒙住,说要睡觉。

    “不生气啊。”

    “如清姐姐大我们那么多,不叫不太好,你就比我大一点。”

    “就叫凭月吧。”我说,其实是在问她好不好。

    没出声,就当答应了。

    叫我书文,叫她凭月,这组字好听,有意境。书文是写字,凭月呢,凭栏望月吗?凭栏望月,书文写字,很像苏子瞻的诗啊,诗还是词啊,不太记得了。

    她这个名字,又是依江又是凭月,可她向来只靠自己。

    手心痒,又热又痒,擀了半个时辰饺子皮那么痒,隔着厚厚一层皮,里面的肉仿佛同时被蚊虫叮咬数千遍。用指甲掐,越挠越红,还是压不下去,等熬过去,不知不觉就不痒了。

    书文写字,经年累月握笔的手擦磨出茧,擀饺子皮,用不了一炷香工夫手心就发痒,又红又烫。

    子夜时分附近响动纷杂,有阵声音断断续续,偶而惊喘,如同溺水窒息时被人一把救起,劫后余生大口呼气。循声顺着狭长的走廊往里去,声音愈发清晰,周围噪声散去,能分辨出是谁,思及江依的病征,该是梦魇,于是撞门进去。

    她怕黑,床头桌台前后各自亮着一柄明烛。风一吹火光摇曳,止步帘前,方才明白她出的什么声。

    极细的蜡线闪着微火,一团白泪被烧得泛黄。几层纱薄雾一样,遮不住什么,她像水一样在榻上展开,昂着头,小腹推顶前胸一并起伏着。

    许是冷风吹来惊扰了她,我的步声太重,那张脸忽然皱着眉转过来,惊魂未定,瞧见是我,又眉目舒展,满是饱足地吐出一团热气。

    没有允准硬闯进来,不知谁该跟谁赔罪。她的视线扫得极快,我转过身在衣兜里翻找,“对不起,我没敲门。”

    既来,是想放下东西转身跑开,身上搜遍了却什么都找不见,袖口也摸过,腰间领口都没有,全然忘了有什么东西要递给她。

    她缓缓起身,活动筋骨跪坐到床边,两手张开梳拢头发,双腿垂下晃来晃去。

    “一早提起过的心意,你知道的,不这样才不对吧。”她指指妆奁,伸出食指做噤声状,“各人尽各人的心,别往外说。”

    这种事……我能说给谁听。她倒坦然。

    江依侧过脸,笑到肩头抖动,“你心中所想,不无道理。”

    我连连道歉,断不敢在心中说话了,越是提防,越是失控,胡乱蹦出许多声音,杂乱无序,绕成一团乱麻。她只管一动不动盯着我,注目半晌,四周静悄悄,最后也没争辩什么。

    我的耳边静得出奇,床帏之下只能辨出人影,看不清她的眼睛,残烛跃动,照见那张脸上虚挂两行银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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