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29、一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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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神愿意帮她,代价是一片骨头。

    寒冬时节的江南分外阴冷,她在水中醒来,万幸没有烧坏脑子,记忆无损。要知世上一日万象,常人无法跳脱俗世,年节流转,农商政务,最要紧的是灾情,再次是门里门外那些产业。江依头脑过人,数年间大事变动,书卷册目、军工谋略都有涉猎,大小决断凡是由她所出从没出过差错,由此耳聪目明,探查未知的异能有了合理解释,真能通晓过去、洞悉时事、预知未来。江凭月活生生的人,不是神仙妖邪,亲身走过一遍,头脑中难以磨灭的经验智慧让她脱胎换骨,隐于市井后变成如神一般的人物。

    江依只知道哪年旱哪年汛,货运航船,织造盐场,哪一年什么最挣钱记得清清楚楚。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她要是记得自己何年何月因何染病,不知道少遭多少罪。

    五六年前落水后醒来的头一夜,浑身发热,高热数日无论如何消不下去。病情反复,唇干舌燥,依旧憔悴,凝不住神思,只能在傍晚睡上一会儿,之后是夜夜无眠,整宿睡不下,隔天莫名掉泪,一双眼睛都要熬坏了。

    想她那么爱哭,说不准是少时这场病给耽误了。

    她这个人看上去,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不像多结实的人,自己都不珍重。

    “算是典当,当了什么?”

    “庙啊。”悠悠一声,还以为她在学小猫叫,“答应捐一座供奉。”

    我低头看她腿边那处久治不愈的伤,她的故事讲得很模糊,我只听到粗略的大概,没太多渲染,原本以为是多么轰轰烈烈才让她念念不忘,其实也不过如此,若只是梦境,隔几日就忘却了。

    “多惦记惦记自己,再有执念也不要从头来过,这样的奇遇跟我能有多大关联?是你厉害,如果墨书文还在,她绝不忍心看你自苦。”

    江依无声颔首,神色如常。

    我看着她的眼:“还有什么?”

    “什么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你肯定为难我了,到底是什么事?”

    她知道瞒不过我,诚实交代了:“让你在心上人面前难堪了,很是难堪。”

    只是这样不算什么大事,心上人,她竟是知道,知道还要问我。可我是不知道的,我磕她手肘,问:“谁啊?”

    我们挨得很近,低头凑到她面前,她若此时抬头,大概能从我眼中看到她自己。

    “你不知道吗?”她闻声抬头,反来问我。

    我怎么会知道?

    江依真的抬眼看我,我看见那双眼中映出的人:先是肆意的,明快的,随即僵硬呆滞,心中一块砖石凿地,我无力扇动睫毛,就像暴雨下的蝴蝶无力鼓动翅膀。江凭月的睫毛猛眨几下,她眼里住着的那个人仍在出神。

    我意识到不对,轻轻转过身。

    江依随后开口:“她对你不好,不用惦记了。差点忘了,你这两趟阅历不同,心境自然不同。喜欢的人自然也该是不一样的。”

    原来那人不是她。我问:“怎么不好,你什么都不说,这样污蔑人家?就因为你对我——”

    她面色如故,“去年见你一面,在那之前真的别无他求,在那之后的确别有意图。相处下来,唯有歉疚,至多如此,并无真情,既然打算各自安好,这些话还是少说。”

    那她之前为什么……

    江依跑去一边,开窗望月,“没缘分就算了。你不愿意,总不能强人所难,我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不是?”

    “我怎么是了?咱们也有点交情,不能这么说我吧!”

    当然是玩笑,江依不会是坏人。

    “这些事应该早点跟我说,憋在心里不好受的。”

    “你太端直,不免认定我自私自利。”

    “怎么会,我很大度。”

    江依笑起来:“是嘛!”

    也好,佛家惧因,人畏果。我闭口不言。上天垂怜,她没有太过深重的执念,今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噩梦缠身了。到此为止。

    从前我们在京中,闲暇不多,就愿意陪她走动,劝她多出去走走,江依说她从不怕累,只怕看到的天和往昔的记忆叠不到一块去,她记性很好,怕有偏差,私心令她不能勘误。世事如流水,天地寰宇没有永恒,不存在亘古不变的事物,风常动,水自流,一切静物不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总要奔涌的。她也愿意出去走走,一路行至天海尽头并不要紧,只怕激流冲刷岩岸,哪粒浪花和从前的模样对不上,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她是人,人活着不能顺遂,剩下的一切就填满了忧虑。

    这么说还挺有意思的,既然重新来过,滩边的浪花对不上形状,不一样也就不一样了,刹那之间,谁能跑过去把它们挨个叫停留在半空中拿出尺子细细勘测呢?没人会这样。

    水流任她流,风吹就随她走。那日月回转,星河胜景,万流争先,竟也一模一样吗?如同活板印字,一雕一画,同一个字模刻出来,整本书上把这个字找出来裁剪成块互相比对,也不见得就是一模一样的痕迹。她还给我的那块玉,上面钻了个眼,摸滑打磨,全然不同。

    世事不同,我和从前那个受她倾慕的我怎么会是一样的?

    江依问:“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我活得好好的,你那时有刻意害我吗?没有吧。”

    必定没有,我追着她的否认一齐回答,两声“没有”砸在一起,既然没有,因缘际会而已,为这点事自苦,浪费光阴浪费眼泪,神仙看见了要生气,下次不愿意找她了。

    “从前,没有肌肤之亲,手也没牵过。”

    这些都是身外事,以为她误会我吃味,我只能笑笑,“我不在意这个。”

    “在不在意一样要说。”她好似如释重负。

    说完一顿,又觉得自己有失公允,很快接下一句:“你不在意我。”

    “不在意你,手上的活都停了陪你回家,来了就走不来了。怎么才叫在意啊?”

    “不好意思书文,从没打算要关你那么久。”她一躬身,双手按在桌上。

    我扶她坐好,“那怎么改主意了?”

    “东京出事了。”

    “战事?”

    比战事还要糟,柳仰一桩旧事被人翻扯出来,幸而没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她曾违背上峰意愿行事僭越,牵连数十人,此前已被扣在宫中半月有余。江依胆战心惊日夜难安,前天亲眼看见手书才踏实下来。人是全的,没说下大狱但肯定受罪了,不知伤成什么样。

    回府修养了几日,说最差不过削了官职外放回家。怕什么来什么,江依就怕这个,烂摊子一堆,两头顾不好,把我锁住是为了保全,其余时间都在料理如清姐姐的身困。

    左支右绌,忙得焦头烂额,她总在给别人铺路,问我知不知道天底下哪条路铺得最顺当,是我的。谁敢想呢,一点银钱能让两个女子安安稳稳活够一辈子,只要没有灾荒战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一样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岁岁年年。足够幸运,无病无灾地过下去;不够幸运,依旧如此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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