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太子后: 7、光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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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三,上巳游宴,禊饮春波。

    夜虽已深,船中却灯火通明。偶尔有浪头打来,整艘画舫便跟着晃。于是舱房窗上的清光也颤,露台的华彩也摇,惟有一簇深绯身影在公文堆里稳坐不惊。

    乌木条案上,摆着今岁新科士子的名录。目光所及,尽是陇西辛氏、琅琊王氏、荥阳郑氏……这些绵延数百年的士族大姓密密麻麻,在杏榜上占去大半。

    沈渊执卷而观,目光沉静,辨不出喜怒。

    阅至末尾,才陆续见得寻常人家的子弟夹杂其间。虽是寒门出身,无甚根基,却能在层层门阀倾轧中挣得一席之地。

    沈渊眉梢微动,指腹在其上略作停顿。

    历经两朝革弊,九品中正之锢,始见松动。

    见太子掩卷阖目,杨瓒适时上前推窗,散去房内墨气。

    柔风微扇,晴澜始暖。

    外头正是热闹非常的露天宴台,河风把说笑声、琴曲声揉碎了,吹进画舫每条缝隙里。

    乐师调好琴弦,阳春曲隔着水绿纱幔飘荡,扑缠在雕花舫柱上,散入青天碧水之间。

    杨瓒轻手轻脚地收拾案头书卷,心底不禁感叹,这船上皆是非常之辈。

    魏道孤暴毙之事犹在昨日,众人却已推杯换盏,谈笑如常。

    但转念一想,或许正因如此,才更要聚在一处。以免待在房中落单,反而遭人暗算。

    杨瓒暗自抬眼,正见太子摩挲着茶碗盖,目光却瞥向窗外煌煌灯火。

    “殿下,”杨瓒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祝娘子方才遣人过来,说是她从船老大那儿淘来几只夜光杯,请您去尝蒲萄酒呢。”

    沈渊头也不抬,只把茶盖往盏上一扣:

    “不去。”

    既不打算去,午后又为何换上官服?

    偷觑着那身獬豸织金圆领袍,杨瓒吞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说:

    “殿下容禀,适才属下巡至外舱,见露台之上宾客云集,火舱仆役往来如梭。以属下浅见,祝娘子所在之处,恰可观览宴席全貌……”

    见太子忽而抬眼扫过来,杨瓒赶忙打住,转而说:

    “况且露台居高临下,既能监察宾客往来,又能看清船工们的动向。若是有人想在酒食里动手脚,也能防患于未然。”

    沈渊听罢,终于满意。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起身道:

    “既如此,那便去看看。”

    “是。”

    杨瓒赶忙拱手应声,跟在沈渊身后,悄悄抹了把冷汗。

    琉璃筒瓦下,沈渊负手缓行,带着几名侍卫登上露台。

    “哈哈哈……”

    “好!好极了!”

    船头众人酒兴渐酣,正围拢成圈,拊掌起舞。

    人影憧憧间,沈渊一眼便看见了祝姯。

    女子身着米白色裙袍,赤金玄三色滚边在灯火中流转生辉。旋身时裙裾绽开,好似夜色中一面鎏金羊皮鼓。

    她手掌平展,指尖微翘,时而举向夜空,时而低垂拂过裙缘。晚风拂过鬓边,青丝与衣袖一齐向西飘动。

    祝姯曾说过,她是佾舞巫。

    从前沈渊未尝会意,今乃顿悟其妙。芸芸众宾之中,唯见祝姯起舞时,自有一段神性天成。

    月华恍若流银,将她从头到脚浇铸成一尊透亮银器。凡俗形骸洗涤殆尽,只余神魂与清光同流。

    刹那间,观者亦忘却红尘,仿佛正与天地神灵进行最亲密的沟通。

    杨瓒在旁看得出神,不由赞叹出声:

    “祝娘子不愧是北域神使,此舞当真了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楚地自古亦有巫觋之俗,祭祀鬼神之风盛行,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引人入胜的舞蹈。

    难怪北域神女殿香火鼎盛,信徒如云。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世人虔诚并非无因。

    一曲奏罢,乐声渐歇,众人方归席落座。

    陈四眼尖,远远瞧见沈渊等人,连忙小跑着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作揖道:

    “将军巡夜辛苦!快请上座。”

    今夜宴席得金吾卫们坐镇,必定十分安稳。这般想着,陈四脸上笑容愈发真切起来,殷勤地侧身引路。

    沈渊却嫌聒噪,只摆了摆手,示意陈四不必跟随。他目光越过喧嚣人群,径直朝祝姯所站之处走去。锦靴踏过席毯,带起几片零落花瓣。

    祝姯正背身与胡姬碧娑交谈,闻声方才回首。

    因着刚跳罢一曲舞,此刻她雪腮透粉,额间渗出细汗。双唇殷红饱满,充盈着未褪的欢愉与蓬勃生气。

    “未料阁下当真前来赴约,吾等实在荣幸。”

    祝姯俏皮地眨眼揶揄,无需刻意张扬,便已无比鲜活夺目,如一枝含露怒放的碧桃。

    “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渊低笑一声,径自寻了处席位落座。手指捋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随意绕了两圈。

    “欸,那是我的——”

    祝姯话未说完,一道略有些耳熟的男声插了进来:

    “恕叶某唐突,敢问阁下可是姓申?”

    忽然遭人打搅,沈渊眼中笑意褪去,唇角甚至还有往下掉的趋势。他冷着脸“嗯”了一声,不悦地看向说话之人。

    那叶姓侠客却似未觉,仍旧追问道:

    “不知您与汴州申氏可有渊源?”

    话出口后,叶侠客又忙解释说:

    “原是叶某有位故人,与阁下同姓……”

    “某乃金陵人士,”沈渊没兴趣听下去,立时截住话头,“不曾于汴州久居过,仁兄当是认错人了。”

    毕竟他本就不姓“申”,又谈何汴州故交呢?

    叶侠客面露赧然,抱拳道:“是在下冒昧,还望阁下勿怪。”

    话虽如此,他探寻的目光仍暗暗落在沈渊身上。又因实在瞧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言,匆匆告辞离去。

    将人打发走后,沈渊立马又去寻祝姯,却见她已溜去不远处,与今夜的琴师交谈。

    那琴师背着桐木焦尾,显是刚奏完曲子,正要回房歇息。

    祝姯说着话,琴师便以手语应答。他双手翻飞如蝶,竟是个哑者。

    “我见郎君能听懂言语,这哑症应是后天所致。”祝姯细细打量他脖颈处,好心问道,“郎君可是喉咙受过伤?我自北域而来,略通医理,或许能帮你治好。”

    琴师闻言却忽然后退半步,随即似觉失礼,忙扯唇一笑,手指再次比划起来。

    祝姯凝神看完,心中顿生敬意。原来他这些年早已习惯无声之境,如今只愿专心抚琴,不受口舌纷扰。世人皆道不能言语是憾事,他却自得其乐,并不以为苦厄。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祝姯尊重琴师的心意,遂不再劝说,含笑与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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