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22、浮光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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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的花架突然倒了,瓷盆碎的碎散的散,石坷掀在地上,大块小块咚咚咚顺着楼梯往下滚。我指向自己心口,食指戳点胸骨,陈霜不解,冲我眨眼睛。

    是我,踌躇暧昧,左右流之,江凭月最好是钟情、最好非我不可。她像是真能听见我的心迹,几日来越发亲近。

    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去走走,这个地方一步一景,去到哪都要盯住一个景框看上许久才算不虚此行。从前江依不太管事,拨弄香粉,刺绣写字,书册满架,别的都交给手底下信得过的人去做,闲来只去人少僻静的地方,平日歇在楼阁,到点打烊。

    起初笃定她笨,她的庭楼很亮,放在我们那条街上太显眼,一旦过了夏天,生意要走下坡路,谁家做买卖把高楼架在穷巷口。从前在紧里头的巷子喂猫狗,对面是荒地,她一来,画押定契手起刀落。我是对门的陪衬,以为这下生意难做,赶紧勤快起来多接点活好维持下去。过了半个月后知后觉,我这的常客根本跨不进斜对过的门槛,总在拐角侯着的几辆华贵马车从没在我们这边的阴凉地停过。我卖我的,她赚她的。

    相隔不过一条街,走进门的却从来不是一拨人。最后捧着茶碗感叹,再添一句相逢陌路点题。

    “分明是胃口不能相互迁就,吃饭用菜哪有贵贱高低。”江依弯着唇角训话,一边替我理好耳后的碎发。

    “再说了。”她指着自己,“我不是你的食客吗?”

    做买卖不容易,她在苏州好好的,怎么非要到处跑。

    过几天再回去,入夏就得雇工了,一整个冬天跟她厮混,跑来跑去四处玩乐,正经事全抛脑后。原本是要交租钱的,年前的账算清之后赶巧了手上有余钱,赋税齐全没外债,头天夜里东家捎信出来有意把铺面送人,通读文书没有暗坑,按个手印就是我的了。

    城里踏实肯干的年轻人街边一抓一把,我从小到大运气总是较旁人差些,前后一均,这回才能捡这么大便宜。前两年打着算盘过日子,拿定主意把大半生拴在这个小楼上,最差要供养妹妹上学,以后能交得起她的那份钱,我们亲人不至于离散。年前年后不过个把月,妹妹有了家,有了真的名字,我也受人照拂得了一处安定居所。

    只须江依不把她的铺面和庭院盘出去,我们一辈子都能见着面。

    江依绕出亭子站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太阳底下提起裙角转了半圈,说若是人手不够,她兴许能帮上忙。

    我摆手,示意她赶紧下来,“算了吧,点个蜡都能燎着头发,回头把手给切了。”

    江依矮下身子,一条腿垂下来,攀住石面上显眼的裂口就要往下跳。常人而言不算高的台子,两只手一撑,抬腿就能翻过去,江依不行,她要踩着边上去,小心谨慎地下来。

    一直如此,说是医不好了。所幸不疼,骨头有问题,偶尔使不上力,走路会慢一些,跑起来勉强得一个平衡,还容易崴到脚,自小比别的孩子怕累,没几个同龄玩伴。

    为什么选我呢?

    “嗯?说什么?”她拍打裙边和裤脚,上面沾了湿泥。

    我回过神,改口道:“你的字很好听,什么含义?”

    “哪有含义,只图好听,你呢,要取字吗,那个年纪离开家,顾不得许多。”

    “我们家啊,我家里……其实之前想让如清姐姐给取个字,她不愿意。”

    江依没坐回方才待过的位子,一旁立着,我话音未落,她皱起眉头,“她还不愿意了,她凭什么不愿意?”

    我赶忙摆手,“本来就是家中亲长的事,她说自己太年轻,过些日子会给的。”

    江依说不行,该由她来拿主意,指着我琢磨了半天,绞尽脑汁,一圈一圈点着指头挑字。

    我不是良善之人,既离不开这样众星拱月的裹缚,又接不住满眼满怀痴心错付的喜爱。不敢直截了当说清楚,也不愿口出恶言违负自心,终于进退维谷,当真罪有应得。

    “我刚才听见了。”凭月抬起头,眼睛弯起来,笑吟吟的,“不是说过了,那天在街上,一眼倾心,自然了,最初只想跟你亲近而已。”

    “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早盯上我了,如清姐姐受你胁迫。不要总是找人家麻烦。”

    被揭穿了,江依用愠怒掩饰,脸颊和耳朵晒得通红。让她说实话,一时答不上来,从地上捡起唇脂盒大小的圆石块打水漂,想了一会又说:“书文大步走路,下台阶的时候头发一跳一跳地飘。”

    她说喜欢这个,问我信是不信。

    我拿手肘碰她的胳膊,“正经问话呢。”

    “正经问话啊。”她像唱戏那样,轻轻缓缓摇了摇头,“都亲过你了,没躲,我记得你不要不认!”

    是亲过,揽过肩膀,唇间红脂用力压在脸上,那时以为关系很近,南方姑娘和好友难道不是是这样相处?我戳自己的脸,很认真地问她:“亲脸怎么算亲啊?”

    似是被我问住,江依愣了一下点头称是,我洋洋自得,看她气恼。江依思索片刻,唇角眉眼一下舒展,突然凑近了在我唇上点了两下,轻轻的,鼻尖贴着脸颊划走。明明不烫人,她却很快逃开了,装模作样端起茶碟,背过身,手掌遮在杯口,挡住朝我一侧的半边脸。

    湖岸有一圈柳树,老的小的各自长出新叶,和她钗子上镶嵌的玉石一样翠嫩鲜亮。新绿都要带些黄,见了光才明快许多。夕照倒进水里,风起浪打,小块的碎光聚散漂去。当间大片刺眼的白,四周镶金边,打铁的火花水中明灭。

    我家也有金色的场院,不比这里白光刺眼,秋来霜降前后,北风吹扫落叶,满地枯黄一片衰败,黄叶大都堆成小丘,偏向茶褐深浅的各样颜色,要么铺在地上,太阳一照染成灿金,行人走过带起几片。秋风不大,刮起叶片贴地飘走,车轮一样沿道路翻滚,既明亮又昏沉,像一地的金子在跳。

    听闻宫里赏赐的珍宝也有金叶子,金子做的,脉络叶肉,肖似枯落的树叶。

    金子长久,枯叶的命不好,要么飘进土里化成春泥,要么封在雪地上,连同最底下那层被来往行人踩实了的冰,春天一来化成一滩黑绿的脏水。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我绞尽脑汁,说了前人的古语,却报错作者姓名,很是窘迫。

    一堆字像摊开的卷轴一样砸到眼前,刚想起来,是这样。我不是不知道,要是从头背就不会说错了,应该从起句背给她听。我真的背过这个,小时候和家中儿郎一起听讲,先生让背很多古文,听人家一遍一遍地念,字都认不全,也能流利地说下来。

    江依拉过我的衣袖,小心靠过来,声音放得很低。她拍拍我的肩,像是在哄我,“前人随手一写,不全要背,古今典籍浩如烟海,光阴百代,前人著书心有所感,书文心境时有相似,我一样会混淆,对不上号,人之常情,不是笑你。”

    读书人做派一向如此,明明是我说错话,羞红了脸,她比自己犯了错还紧张,手心出了汗,被我摸到就赶紧抽回去拿手绢攥住,虚靠在木栏上。

    她心好,从不会看不起人,即便就我们两个人在,一样一点玩笑都不敢开,什么时候数落了我总要解释一番,生怕让人难堪。我必定不会是小肚鸡肠的人,她在意我,于是格外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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