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凝脂: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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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至已经无法入眠的地步,彼时他没觉得原来按摩,亦会勾出难以适应的焦渴情态。

    她的手掌,看起来单薄,但他知晓那双纤细的手,能抄起木棍击杀毒蛇,也能于山中穿行打猎,更能提起狼牙棒与三五个女人角斗抗衡。

    这双手的的力量很大,但落在他的皮肉上时,往往每一指、每一寸的力度都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不会多,亦绝不会少。

    筋膜伴随揉捏的动作一缕缕舒展开,似身体被打碎了重塑了般,鲜活的血液重新穿行于肢骸,便渐渐似有往下处汇涌之势。

    上次并不如此。

    定是此回她换了药膏的缘故。他想。

    绪芳初感觉到陛下的背部似是闷出了薄汗,诧异地道:“陛下嫌内寝太热?要不臣将帐门打开吧。”

    说着要去,他忽语调发沉,沉得带一丝哑地道:“不必!”

    可她看他,好似汗出得不少的模样。

    他说不必,她只好没再去,免得这位陛下嫌弃自己偷懒。

    掌骨间加重了几分力道,恰摁在他的旧伤处,年轻的帝王惊出了一身冷汗,那酸胀之感,竟给人一种极大的重负突然释出的舒爽。

    她听到一声闷闷的哼,怪异地皱了眉。

    “陛下,是臣捏得不好么?其实臣真的不是按摩科的能手,臣这次季考的考试成绩也不太好,陛下要是找会按摩的太医,太医署里不少能人都比臣手法老练,臣更擅长行针,要不臣还是……”

    “不许行针。”

    他冷冷地打断她的提议。

    绪芳初无奈至极,不让行针,偏要按摩,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位陛下。

    总不可能是他堂堂八尺男儿,还怕一根针?

    绪芳初又提议:“臣在太医署待了三个月了,太医署里按摩最为出色的当属孙助教,臣与他有些交情,要不下次换他来太极殿?”

    萧洛陵的长眉间似结了一层霜冻,“哦?朕要你伺候按摩,你百般推诿,旁的病人你治得,唯独朕治不得?”

    绪芳初怔了怔,惶惶间,又听到他冷淡地诘问:“莫非是你对朕亏心不成。”

    她惊恐地缩回了玉颈,将下颌埋在医袍的竖领底下,差点儿没挡住口非心是的嘴脸,假假地笑:“怎可能呢。臣侍君以忠,待病患以诚,俯仰无愧,无怍于人。臣怎么会亏心呢。臣是畏惧天威,陛下您天威浩荡,臣如就日瞻云,不胜惶恐啊!”

    听着她这番浮夸的溜须拍马的溢美之词,萧洛陵没一点飘然,反而内心里无比烦躁。

    他怫然自榻间转过了面容,眉梢攒了一丝火气,适才只抒发了一半,还存有一半在体内。

    他燥闷地感觉到,她说话时,似是停了动作,掌心就停在他的肩骨之下,似蛱蝶栖息于春华,不复得飞,他忽而道:“绪大人,朕还好摸么?”

    绪芳初被吓得哑声,险些前功尽弃,不敢再丝毫躲懒,忙重整旗鼓,给他正经按摩起来。

    只是指节总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那块略微异常的骨头。

    那块骨骺若不仔细摸,其实摸不出异样,若是普通人,仔细地摸,也不易察觉。但修习医理的专业太医,还是能一把摸出这块愈合不佳的骨骼,为了更加对症,她不禁问道:“陛下的肩膊,当年是怎么伤的?”

    看模样也似有多年了,已属于沉疴旧疾。

    他起先没回答,半晌后,语调沉缓地道:“朕自幼时起父母双亡,由姑母抚养长大。姑母支一张豆腐摊,靠卖豆腐抚育于朕。姑母貌美,做豆腐的手艺一绝,在当地有‘豆腐西施’的美誉,前来照顾生意的男人里,就有一伙吃姑母豆腐的咸猪,结伴欺辱于姑母。朕宰了一个。争斗时被其余打手所伤。”

    当年前楚已经走向衰败,各地草寇猖獗,各方豪杰起兵竖旗,为与长安分庭抗礼。

    杀了人的萧洛陵,已经不能再摆摊,为了逃命,他连夜火化了那淫贼,与姑母流亡北上,直至在陇右得到收留,投身行伍。

    这条右臂在逃亡途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安养,留下了永远不可能痊愈的病灶。他习武杀贼时,尚能保持血液流通,不至于僵痛难起,但到了问鼎之后陡然岑寂,日日伏案忙于政务,身体疏于活动,就不可避免地勾出了十多年的旧疾来。

    绪芳初也没想到堂堂天子亦有这样的往事,一时怔住了不言。

    他支起眼睑,冷峻的目中藏有一丝极力克制不易察觉的欲焰。

    “所以绪芳初,朕并非你口中的真龙天子,也没甚浩荡天威,朕发迹以前,甚至远不如你。你还怕朕么。”

    绪芳初心说,你都要把我千刀万剐了,我怎能不怕啊。

    但此番话,她没有说出口。

    恐吓是他,安抚亦是他。

    弄得她一惊一乍,一颗心七上八下,一边盼着在太医署施展拳脚大有建树,一边又望着能裹住身上的这块摇摇欲坠的画皮,能安然在他眼皮底下行走,不动声色地于两年后学成离开。

    不过,他毕竟是没认出自己吧,当初说的“千刀万剐”的话,显然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他们父子俩如今都是天潢贵胄,总之是时也命也,她没搭上这艘船,人家也不会再返航来等自己了。

    万事朝前看罢!

    “陛下说笑。陛下有先贤斩白蛇起义遗风,卑下区区何敢冒犯天颜,陛下能屈尊让臣有机会近身侍疾,就是臣莫大的福分了呵呵。”

    她笑得假假的,榻上的男人哂然地低下了脸。

    下一句石破天惊:“是么?既然如此感恩戴德,那三日之期便改为隔日罢!”

    什么?绪芳初惊呆了,差点儿撂挑子不干。

    说实在的,以前住在山里,也有一些猎户樵夫,以及她们的妻子来向她求过医,遇到那种难缠爱闹的病患,她向来一尥蹶子把摊子掀翻了也不给他们治。

    要是能把这该死的狗皇帝一脚踢下龙床,还不用为此掉脑袋就好了。

    “怎么,你不愿?”

    他神色自若地反问。

    能说不愿么,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往里跳。绪芳初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回:“臣、愿、意。臣、之、荣、幸。”

    绪芳初离开太极殿时,是魂不守舍的,连用了一半的灵善膏都忘了收。

    天子闭上了眼,在医官离去之后,仍俯于软榻的毡毯之间,调整气息,直至呼吸渐趋于平缓绵长。

    睁眼,一瓶药膏被静置于檀木圆几之上。

    药膏是白玉瓶,瓶身纹理如碎,泛着玉样的光泽。

    萧洛陵十指拢上散落的墨发,聚入发冠,将落在地面的玄袍重新披上两肩,不动声色地拾起那枚被遗忘的药瓶,起身向正殿御制梨木嵌青金石八骏图座屏,取出座屏后藏匿极深的暗龛里的木匣。

    抽出箱屉,将药瓶漫不经意地放入屉子。

    里边已有一幅绢帕,一瓶药油,一封密函。

    萧洛陵的目光在那张未曾起风的密函上顿了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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